“特色小镇”是“凑”出来的
“特色小镇”并不是中国的发明。近些年,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出国门,并越来越强调“深度游”,很多国人发现,一些外国旅游胜地不仅仅只有大城市值得玩,一些小城镇,小乡村都大有玩头。典型如法国的普罗旺斯风情小镇,日本的高端度假小镇轻井泽,都吸引了大批中国游客到访。以旅游、度假为根基,发展各种产业,打造各种“特色小镇”,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中国城镇化下一阶段的重头戏。
然而全国各地上马“特色小镇”的势头之猛,是很多人难以想象到的。虽然近些年一些地方特色小镇名气渐响,如浙江乌镇互联网小镇、横店影视小镇,北京密云古北水镇等,但去过的人并不是那么多,大部分人也说不出几个“特色小镇”的名字。你大概想象不到,在国家规划层面,据国家部委2016年《关于开展特色小镇培育工作的通知》,到2020年,“我国将培育1000个左右各具特色、富有活力的休闲旅游、商贸物流、现代制造、教育科技、传统文化、美丽宜居等特色小镇。”
这还只是国家规划层面。据研究机构克而瑞的统计数据显示,目前省级特色小镇、企业主导建设的特色小镇总量已达2000个左右。按《学习时报》的说法,如果把计划建设的全部算上,特色小镇的总量已多达五六千个,“如果按照每个特色小镇平均20亿的投资规模估算,全国特色小镇建设总投资会超过10万亿元。”
特色小镇的数量膨胀成这样,到底是如何论证和通过立项的呢?《瞭望》新闻周刊这次记者实地走访,很好地揭开了谜团。大体来说就是一个字,“凑”——
比如,产品不够,“吃喝”来凑,如西部某地建立了5个特色小镇,都主打餐饮美食,既重复建设,又毫无特色。记者来到“号称总投资2亿元的一个民俗小镇”,结果“街道上空无一人,商铺都已经关门落锁。文化村的入口附近,堆放着茅草,几只羊在进出的主干道旁悠闲地走来走去。”
项目不够,“农作物”来凑。中部某省有个“香菇小镇”,当地群众说,“这哪里是什么特色小镇?就是企业的一个大的香菇生产基地。”
形象不够,“穿衣戴帽”来凑。记者在多地看到,“本是老百姓的商铺门面房,门口却被白色罗马立柱阻挡;本是老百姓的自住房,屋外却被’穿’上统一的仿古建筑’服装’,’戴’上了灰瓦’帽子’。”
景色不够,“挖湖造绿”来凑。某地被定位为“花卉小镇”,结果记者实地采访未见花卉踪迹,反倒看到一个地产项目正拔地而起。当地发改委一名工作人员透露,“发现当地的条件不太适合花卉种植,所以规划调整了。”(瞭望新闻周刊《特色小镇“八大凑”》)
离不开房地产的特色小镇
诸多乱象中,有一个重点,“特色小镇”绕不开房地产业。在一些地方,由于缺乏好的产业支撑,房地产项目成为特色小镇建设中的绝对主角。据《瞭望》新闻周刊报道,南方某地,打造了“欧洲文化风情小镇”,总用地面积约1.2万亩,“开盘的地产大都售罄,但小镇上冷冷清清,商铺大门紧锁,几乎看不到车辆和行人。”“在中部某省,以康养、文化为主题的各类特色小镇建设正在稳步推进。在一处被列为重点工程的建设项目现场,记者看到,规划占地4600余亩,总投资约100亿元。项目工程鸟瞰图显示,一栋栋地产大楼将在这里拔地而起。”
房地产商盯上“特色小镇”,不难理解。《学习时报》指出,有的房地产商认为特色小镇是房地产的“逃生之路”,是未来10年房地产行业发展的方向。一些地方政府为促进特色小镇建设,在很多方面提供了优惠措施,房地产商以建设特色小镇的名义向政府拿地的成本相对较低。因此,有些特色小镇其实是房地产商在借产业概念的炒作,变相拿地做房地产,存在“假小镇真房产”。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特色小镇”概念甫一提出,就有很多人强调要防止以小镇名义搞房地产开发。以“小镇”、“房地产”作为检索关键字,可以发现这类提醒数不胜数,如《学者建议降温特色小镇热:防止运动式造城,防止房地产化倾向》、《发改委:特色小镇要避免“穿新鞋走老路”、变相搞房地产开发》《新华网:要警惕特色小镇演变为房地产一业独大,形成新库存》。发改委在征集第二批全国特色小镇时,特意规定,“以房地产为单一产业不得推荐”。
但是,想要房地产商不过多介入“特色小镇”,只能是一厢情愿。国家开发银行金融公司副总裁左坤就说得很直白,“特色小镇一定要包括房地产,只不过它是超越了房地产,它范围更广、内涵更多,它一定要靠居住、物业,才能形成一个完整商业模式的闭环,否则这个商业模式就不成立。(否则)谁来投资谁来回钱呢?”
事实上,房企也正在大举进攻“特色小镇”。根据克而瑞的数据,有20多家房企公布了小镇战略计划,包括绿地、华侨城、华夏幸福、碧桂园等,签约总数已超数百个。
“特色小镇”离不开房地产,但如果真以房地产为主的话,特色小镇还有什么旅游观光价值,还有什么“特色”可言呢?
“特色小镇不是规划出来的”
“特色小镇”乱象多,并不是因为闭门造车,不学习其他地区的先进经验,事实上,像“一村一品”、“一镇一业”等在日本等地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做法,都在各种文件中被反复强调。问题的关键恐怕还是在于,中国“特色小镇”兴建的逻辑,依然是政府主导。尤其是地方政府刹不住手,习惯于主导各类城建活动。地方政府由于财政预算约束,以及对土地财政的惯性依赖,往往还赋予特色小镇重要的融资功能。在特色小镇的建设过程中,很多地方政府大包大揽,基本没有吸引市场资本的参与,而且造成政府债务负担加重。
有做规划方面的网友在网上吐槽,认为最近十年规划领域的口号一个接一个,新农村、美丽乡村、海绵城市、城市双修、特色小镇等等等等,但“只有个别真正有实力的大院,会真正费心思去研究一下政策内涵和真正的去想引导乡镇农村科学发展”,“其余的都是拿着案例照抄,只求形似,不求神似。反正完成了就去混设计费,县级别的政府没空管,只要你成果效果图做的够漂亮。”“政府领导喜欢成果图纸漂亮,乡镇领导需要一个牌子拉投资,普通的群众根本就和规划设计绝缘,规划设计从开始到结束可能绝大多数的人民群众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情。”在他看来,“现在的城乡规划设计,已经严重背离了《马丘比丘宪章》中全民参与的精神。”
所谓《马丘比丘宪章》“全民参与”精神,是城市规划领域世界通行的一项原则,强调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对于城市和城市规划的重要性,并将理解和贯彻这一关系视为城市规划的基本任务。“无法植根于人”的特色小镇规划,就像无源之水一样。
在去年的一场高峰论坛上,仕途起步于浙江的国务院参事、住建部原副部长仇保兴对“特色小镇”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特色小镇的经济组织呈现出非常复杂的结构,这种结构是主体的变异性、主动适应性和相互作用,“这是很难设计的,谁要是对我们的小镇产业从头到尾来一个设计,那是一种迷信,是不可能的。浙江省600多个原来的建制镇演变成为特色小镇,没有一个是正式规划出来的,我用18年的工作经历来证明这一点,将来也是不可规划的。”
“特色小镇”源起于浙江经验,在不少人看来。“特色小镇”就适合浙江、广东等民营经济发达的地区搞。民营经济本来就植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人们的需求,当地人擅长的技能密切相关。有论者表示,“浙江搞这个特色小镇,本来就有集群效应在。比如义乌的小商品,永康的五金,嵊州的领带,乐清的低压电器,绍兴的轻纺,桐庐的圆珠笔,上虞的灯泡,东阳的建筑,光光诸暨,大唐镇周边的袜子,店口镇附近的五金,应店街的织机,其他各个镇也有特色,保暖鞋,蚊香,香榧,拖鞋,珍珠,教育等等。”“在浙江,完全可以搞百千个特色小镇,只要在原有基础上,稍加引导,加以扶持,立马就能看到成效。而其他地方,民营经济不发达,没有集群,就算政府发力,也是只能做做表面文章。”
好的特色小镇讲究的不是“开发”,而是“运营”,“运营”必须以人为本,并发挥所有人的主体性作用
不妨具体看下艺尚小镇这个例子。杭州临平的艺尚小镇,获评“2017中国年度文化魅力小镇”,主打的是服装产业,时尚产业。艺尚小镇能被打造起来的关键因素,就在于其依托的临平、乔司一带的小服装厂本来就极其发达,这意味着,当地在这方面有着充足的人才。在这个基础上,打造良好的软硬条件,才能升级为今天的艺尚小镇——服装设计师从“云端”物色,原料从“面料公共图书馆”挑选,订单从App平台“抢单”,生产则由“共享车间”柔性产能完成,颠覆你对服装生产加工的想象。目前艺尚小镇已汇聚了国内外顶尖设计师24名、新锐设计师500余名,都是小镇“居民”。
中国台湾地区也打造过很多成功的特色小镇,一个突出的例子是信义乡和梅子梦工厂。当地原本是个相当贫困的乡镇,条件恶劣,交通困难。但当地有着很好的产业资源——青梅,不过,信义乡不是唯一的的青梅产区。单纯只有一个梅子产品,无法凸显信义乡与其他地方的不同。于是当地人融合信义乡少数民族文化,再加上文创的元素,将产品和园区进行文创的包装。在整个小镇的规划和设计中,充分结合信义乡少数民族布隆族的文化元素,比如吉祥物“尿尿山猪”,打造出了时尚、可爱的梅子梦工厂品牌。品牌打造出来后,还进行了强有力的运营——为了强化旅游的新鲜度,吸引游客关注和目光,不断地举办主题活动。冬天会举办踏雪寻梅的嘉年华活动;春天举办新酒开捅装瓶的活动;夏天会举办划水嘉年华,是人工打造的一个活动;秋天会举办一些少数民族的庆典,充分结合当地少数民族的文化内涵。通过一连串的改造、包装以及策略,信义乡最后被打造成了一个可以“整场输出”的品牌小镇。
没错,一个好的特色小镇讲究的不是“开发”,而是“运营”。“运营”是必须以人为本的,强调当地居民对小镇的归属感,强调居民参与小镇的建设与活动,强调居民能够分享小镇带来的收益。
不仅如此,更好的做法是要想办法进一步提升人的主体性作用。
日本六七十年代曾有过“造村运动”,这是在人才往大城市聚拢的过程中,小地方开展的提升自身竞争力的自救运动,这与打造“特色小镇”有很多相似之处。“造村运动”其中特别强调的一点就是,居民们是造村运动的行动主体,政府不以行政命令干涉,不指定生产品种,不统一发放资金,而是在政策与技术方面给予支持。一切行动由各社区、村镇自己掌握,发挥了当地的自主性,并摆脱了依赖性。并且,日本“造村运动”还特别强调要在地方上培养人才。日本地方政府无偿开办了许多补习班并派遣讲师讲授课程。课程内容包罗万象,如农村技术讲习班、商业讲习班、海洋养殖讲习班、妇女讲习班等,只要农民有需要,都可免费参加学习。政府还利用假期组织中学生去外地参观学习,定期派大学生、家庭妇女去国外访问考察,开阔视野。(睿意德《日本的特色小镇是怎样形成的?》)
不久前,国家发改委发布了《关于建立特色小镇和特色小城镇高质量发展机制的通知》,已经调整了思路,不再强调特色小镇的数量,而是强调质量。文件中提到了建设特色小镇的基本原则,其中一点是“坚持遵循规律”,强调特色小镇的建设是一个“市场主导、自然发展”的过程。
对于广大民众来说,“特色小镇”这个东西一点都不急,人们的耐心有的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特色小镇也一样。人们期待踏上各地“特色小镇”的时候,不会感到被坑,不会感到糟心,愿意下次再来,这样的特色小镇,才是人们期望看到的。